如今,乡土的好,被越来越多的城里人深切感知。乡间有中华大地上积蓄已久的诗意,更有绵长的文化记忆、日久弥香的传统生活智慧。这一切,被偶尔路过的人看到、感受、欣赏,时不时以“网红”的形式在互联网上获得可观流量。
然而,怎样的创造与建设,才真正符合乡村振兴这一立意长远的国家战略?什么是目前的乡村发展最需要的能人与资源?过往主要以城市为规划设计对象的专业人士,如何实现视角与能力上的城乡转化?
受上观新闻之邀,同济规划院城市空间与生态规划研究中心副主任、城市设计研究院所总工程师陆勇峰,首届上海乡村振兴设计大赛(崇明站)获奖设计师、上海众鑫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院长卢斌,介绍了他们近期的乡建实践与思考。
城市乡村大不同,身临其间才能深入体会
上观新闻:陆勇峰近来经常以“一名半城半乡的城乡规划师”来介绍自己。您从什么时候开始,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一“多重身份”?
陆勇峰:我从小在崇明乡村长大,今年40岁。我在高中毕业之后离开了崇明岛,到城市里读大学,毕业后在上海从事城乡规划方面的工作至今。
参与工作以后,我一方面在城市里工作、生活,在户籍身份上从农民变为居民;另一方面,我也因为工作关系,参与过青浦区、金山区、闵行区下辖的郊区和乡村规划工作。
现在,我在本职工作之余还担任了杨浦区江浦街道的社区规划师。去年,我看到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发出招募乡村设计师的“英雄帖”。出于长久以来希望能为自己的家乡有所贡献的心愿,我参与了此次招募,后来有幸入选。
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,让当下的我更多了一份“伴城伴乡”的使命感,也对以乡村振兴为目标的新一轮乡村建设有了更深的体会和思考。
陆勇峰说,最近杨浦滨江特别火,“但在我心里,最美的还是乡间家门口的小河。”
上观新闻:近来,上海乡村地区吸引了不少规划师、设计师前往参与开发、建设。其中大部分规划师、设计师过往的工作经验主要集中在城市。在您看来,由城而乡,规划师、设计师在既有的工作方式与思维方式上,是否需要一定的切换与衔接?
陆勇峰:改革开放以后,我国的城镇化水平不断提高,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中国,发展为到2018年底城镇化水平快接近60%。在此期间,我们的农村人口不断快速地向城市流动,使当前的城市和乡村呈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空间状态。
如果说,城市是陌生人社会,工作单位或社区层面更多是把在职业、专业背景、经济能力上有共性的人聚集在一个空间里,那么,在乡村,社区大都由稳定的地缘关系和亲缘关系构成,人们在生活空间的选择上具有很强的人际交往特征。每个乡、每个村都是一个融合了多重生活、生产、生态关系的复杂系统。不仅生活空间与生产空间相伴而行、合为一体,且从经济结构到产业结构皆以农业为特征。
这决定了,规划师、设计师若想真正认识乡村、理解乡村,不仅要关注它物理空间上呈现的一些表面现象,也要关注到这个空间背后的社会问题。这是他们能否做好乡村规划、设计、建设的一个前提。
这些年,国家层面提出乡村振兴战略。过往,我们的城市规划师、设计师更擅长解决城市空间问题。对他们而言,怎样在产业振兴的核心基础上,依托一些实体空间因地制宜地帮助乡村,梳理一些可能的产业振兴路径,是当前最大的挑战。
乡村有看得到的变化和看不到的变化。作为设计师、建设者都应该看到。
上观新闻:卢斌之前基本上从事城市范围内的建筑设计工作。此番深度参与乡村建筑设计,遇到思维转化上的困难吗?还是说,基本上可以比较顺利地衔接?
卢斌:我个人的设计专长主要是居住类建筑,尤其是住宅这一类。所以,这次参与乡村振兴设计大赛,我们就选择了两个以解决农村集中居住问题为目的的项目,切实体会到了在农村做设计与在城市做设计的不同。尤其是参与农村集中居住项目的设计,让我们深深感到留住乡愁、在集中居住中寻回原有的乡村生活内容的重要性。这一点成为我们贯彻始终的设计理念。
以集中居住为例,这一政策的本意是想为乡村振兴战略、为村民美好生活提供必需的物质基础。但客观上来讲,缩小了的人均使用面积和相对局促的公共活动空间,势必会给村民带来身心两方面的双重不适。因此,我们在规划设计过程中,立足于调查、研究、分析村民固有的居住行为习惯,并在新的集中住居环境里,尝试以创新手段寻回原有的乡村生活内容,借此帮助村民尽快适应和融入新生活。
对于此类问题,直接照搬原来的经验和理论,是怎么都行不通的。这也催逼着我们在做设计时,重新审视设计题目和要求,灵活运用各种创新思维与方法,提出新的解决方案。
崇明乡间美如画。
乡村振兴须真正贯彻“以人为本”
上观新闻:两位虽各有所长,但都提到了,会在展开项目设计伊始,立下一些设计理念和原则,并将之贯彻始终。
陆勇峰:是的。前些年,多次往来城乡之间的经验告诉我,无论是农村人口老龄化、劳动力外流,还是村民务农意愿降低、很多我们儿时的田野早已变成了由外来者承包耕作与经营的大棚,尚属表面现象。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,传统的乡村生活、生产、生态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。在这样一个不可逆转的时代背景下,坚持乡村振兴的价值取向非常重要。
比如,现在流行邀请艺术家到乡村参与“艺术季”等公共艺术类活动,但活动终究是短暂的。喧嚣过后,真正能够留下来的,是那些可持续的、以社区营造为目的的项目。对于此类现象,我们要警惕乡村成为各类主体的一个秀场空间。
又如,现在有些乡村项目可能在环境整治、建筑外观风貌上做得比较好,但是忽视了以村民为主体的公众参与。在此过程中,我们要警惕乡村振兴简化为急功近利的工程项目,对过程当中的村民参与不应该持有“可有可无”的态度。
在可以看到的未来,乡村规划、建设应当从关注一次性的物质空间改造,转向关注人、关注可持续发展的社区营造;应当重视乡村在地资源、在地乡贤能人的挖掘和乡村自我造血机制的建立。
在陆勇峰看来,乡村规划、建设所迫切需要的不是一场一次性的物质空间改造,而是一场可持续的、深度发展的社区营造。
卢斌:此次参与农民集中居住项目的设计,让我们在乡村规划设计、景观设计、建筑设计和乡村设计价值取向四个方面,有了新的体会。
在乡村规划设计上,我们发觉乡村的环境和肌理较之城市要单纯许多,无须过度地对新建物进行刻画,它就会与周遭自然环境形成一种绝对的对比。理想的状态是达到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和谐境界。
在乡村景观设计上,我们需要处理好原生与人工之间的关系。在乡村做设计其实就是在景观里做设计,要利用好已有的原生态景观资源。如果说,在城市里做设计时,我们往往“把森林搬回家”,那么,到了乡村,更好的选择是“在森林里造一个家”,同时关注把人工对既有的生态环境的影响控制到最低。
此外,在乡村建筑设计上,不会有那么鲜明的经济效益方面的诉求,更不会像在城市里做设计时那样,诸如容积率、建筑密度、建筑高度、绿地率等每项指标都面临极为严苛的要求。这为设计者呈现出更具创新性的作品,提供了更好的条件。
最后,在关于本土化还是全球化这一永恒话题的讨论中,我们坚定地认为,在乡村,本土的一切胜过所有。崇明出名的风物很多。对此,设计者应充分挖掘当地特色,剖析当地建筑特征。这不仅有利于形成具有本地特色的设计风格,也为崇明未来成为中国最美乡村、世界级生态岛,起到更好的助推作用。
卢斌尝试提炼了四组乡村设计必须回答好的课题:如何处理好纯粹与繁复、自由与约束、原生与人工、本土与普世之间的“度”与“平衡”。
乡村是一个文化的容器,更应该是一个爱的容器
上观新闻:陆勇峰刚才提到,传统村庄面临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双重空心化现象。在这个问题上,有好的解决办法吗?
陆勇峰:在这个问题上,我有一个小故事可以与大家分享。
去年6月,我的祖母离开了我们,她非常高寿,102岁。我们在悲痛之余,也有了更多关于家族、家园、家乡、家国的思考。后来,我和堂弟商量,将祖母的房子改建成一间乡村书屋。这个决定得到了家族成员和周围邻居的支持。
最终得以落成的这间书屋,不仅承载着我们对祖辈的追念,更成了一方可以推进在地化社区营造的空间。我们对这个小书屋有几重定义。首先,它是一个村民的阅览室、观影厅、睦邻点,也是乡村营造的工作室。其次,它面向本村,也链接城乡。儿时的师友带着自己的孩子、学生来了,一些离岛的崇明人也来了。再次,我们会定期邀请乡村里的一些老人、文化工作者、退休企业家来到书屋,开展各种沙龙活动,交流乡村的过去、当下与未来。小书屋如今颇有人气、挺受关注,我们自己也非常高兴。
未来,我们还会围绕着书屋,开展一些乡建计划,包括建一条滨水步道、一条文创路、一个朴门农园等。我们希望这些计划可以为书屋和村庄的可持续发展服务,也寄望于更多乡邻共同发挥力量,链接更多的资源来关注乡村。
改造前的祖宅。
改造后的书屋。